心肝寶貝|曉薇
每天下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在開始寫作業以前,她會以最短的時間,最有效率的方式把家裡打掃乾淨。
先是提一小桶水及抹布到客廳,然後開始擦拭茶几桌面、皮沙發、沿著牆面陳列的的櫃子、擺放上頭的電視及花瓶等等;接著她會將抹布浸入清水中,雙手來回搓洗,將髒污去除,擰乾後再開始擦拭窗戶。然後呢,她會開始掃地,將家裡各個角落的灰塵由外而內集中在一區,再一起掃進畚箕裡。最後再拿起拖把,從家裡最左上角的地面平行往右拖地,再來是由右至左的下一行。沿著拖把留下的水跡倒影,用以確認拖過的區域不重複,腳也不會踩到。就這樣由左至右,由上往下,直到拖完爸媽的主臥室、弟弟們的房間、客廳,最後才是自己的最靠近廚房的房間,最小的一片地板。
打從有記憶以來,她跟幾個表弟妹,一直都是跟外婆一起住。外婆是個栽縫師,永遠戴副老花眼鏡、在客廳一角的縫紉機前踩踩踏踏、專注地車縫著別人的衣服,邊忙邊不忘照顧她們幾個頑皮又吵鬧的孫子。那時候爸媽到大城市打拼,住得遠,每個月才會回到這個小城見她一面,短短一頓飯的相處時光。
爸媽不在場時,偶而會從外婆口中聽到:「你那爸爸不是好東西!我看一眼就知道。」的這種說法。
「偏偏你媽就是跟家裡鬧翻了也要嫁給你爸。」
她當時還小,聽不懂,只覺得爸媽跟這小城裡的人,或是表弟妹的爸媽很不一樣:爸爸總是穿著整齊的襯衫,筆挺的西裝褲,一頭梳得整齊油亮的頭髮;媽媽則是穿著美麗的套裝及高根鞋,塗著紅色的指甲油。表妹們看了總是羨慕,身為女兒的她內心也感到驕傲 。
後來她開始上幼稚園,才剛認識一名叫羅絲莉的新朋友沒多久,就被接到大城市裡跟爸媽住。因為沒來得及轉入當地的幼稚園,在等待進入小學的前幾個月,媽媽每天早上都會假裝自己是上課老師,準備了課本,讓她在專屬的小桌子小椅子前練習讀書寫字,然後邊聽她背誦九九乖法表,邊在廚房裡忙著準備午餐。那段時間她依然對爸爸沒什麼印象,媽媽說爸爸才開了公司沒多久,每天都很忙地在外打拼,早出晚歸,回來時她都睡了。
直到有一天媽媽把她叫到面前。
「你爸的公司倒閉了,媽媽要開始出門工作。」
「從今天起,你要學習獨立,自己把事情做好。」
現在換成媽媽早出晚歸了。爸爸失業的那陣子是他們朝夕相處的開始,她當時並沒想到那將持續到她成年。待在家的爸爸,每天早上都會為她煎一顆完美的太陽蛋,蛋黃就在正中央,繞著周圍的一圈蛋白也是完整的圓,沒有任何坑洞或燒焦的情況發生過。擺在太陽蛋旁的還有烤土司,熱狗,炒豆子。一切裝盤後由她負責從廚房端好放在餐桌的餐墊上,過程中她會專注地盯著盤子上的那顆半生熟蛋黃,避免太用力的搖晃讓他衝撞出薄膜,接著再在餐盤的左右整齊地擺放刀叉。
上桌。開動前爸爸不忘提醒她要挺直坐好,不能駝背,雙腳要平放在地上,不能蹺腳。我們家的小孩不能沒家教,爸爸說。因此她要先有禮貌的請示爸爸用餐,等爸爸說好後才能開始吃。吃的時候嘴巴不能發出咀嚼聲,不喜歡的食材也不能吐出來,刀叉要以最小的力道碰觸餐盤,愈輕聲愈好。
爸爸訓練她的禮儀,也開始訓練她做家事。「女孩子要會做家事才能嫁到好人家。」爸爸說。當時他們住的房子還有好大的院子,種了幾顆樹。某一次的假日午後,陽光灑進院子裡,她雙手握起比她身高要長的掃柄,學著爸媽掃地的樣子,東揮西揮,落葉被她掃得飄揚到左邊,又被揮起到右邊,家裡的那隻狗也跟著落葉起哄地亂呔著,她樂得咯咯地笑著。
「這樣子怎麼會掃得乾淨!」背後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全身頓了一下。
「過來!爸爸教你!」她走上前去,一臉茫然。
「仔細聽著,掃地時刷毛不能揮離地,而且要由外掃進來,這樣垃圾才能集中。」爸爸用手在空氣中比擬刷毛的揮動方式後說:「你做一次我看看。」
她重複了一次。
「你怎麼這麼笨?!不是就已經跟你說了掃把的刷毛尾端不能蹺起來嗎?像你這樣亂掃,灰塵四處亂飄,到底要掃到什麼時候?」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爸爸加重句尾的同時,那掃毛般的手也拍了她的肩膀。
她又掃了兩下地,她有在聽,但還是不懂哪裡做錯了。
爸爸氣得轉頭跟媽媽說這女兒怎麼那麼笨,到底平常是怎麼教的。她被罵了心裡覺得委屈,撅著嘴忍住想哭的慾望。她以為媽媽會維護她說幾句話,或許有,但終究是拗不過強硬的爸爸,只在遠處冷冷地囑咐她要把事情學好。
剛剛玩樂的開心感消失了,在爸爸的注視下,她學著一板一眼的依規定掃地,原來爸爸的意思是掃把刷毛尾的角度連一度都不能上揚,她先前飄揚的五官也隨著落葉沉沉地回歸原位。
她一直是不太會流汗的體質。
有一次兩家人擠一台車出去玩,途中冷氣壞了,好熱,全車人大冒汗,就只有她無動於衷。為什麼你不會流汗,大人們驚訝的說,你不熱嗎?為了跟大家一樣,她趁大家不注意時,偷偷地將口水吐到手上,再抹在臉上。你們看,我也會流汗,她不停地拉著大人們的手,要她們看她的臉。她很開心又自傲自己的小聰明。
但這下掃了十分鐘的地,她的額頭居然冒汗了。
「好好記住,」爸爸的食指比著她的額頭:「我只會教一次,下次再做錯我就會處罰你,明白了嗎?」
她點點頭。
「很好,這樣才是我的乖女兒,過來讓爸爸親一下。」
她走上前,依照慣例,爸爸依序從她的額頭親起,然後是左臉頰、右臉頰、鼻頭,最後是嘴。
「現在換你。」
她也重複了爸爸的順序,從爸爸的額頭親起,然後換左臉頰、右臉頰、鼻頭,最後是嘴。
「乖,我的心肝寶貝。」爸爸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從那時候開始的各種家事訓練,讓她在進入國小一年級時,就比所有同齡的小孩都還要會做家事。
譬如說關於髒衣物的處理程序。
首先,爸爸覺得洗衣機會攪壞他的襯衫及西裝褲,所以要她在浴室中用手洗:
將一匙洗衣精倒進桶子裡,然後加清水均勻泡開。衣物要先浸泡在肥皂水中半小時,然後再放在洗衣板上依序刷洗每個部位。重點是領子、袖口的部份,容易留垢處都得特別用力來回刷洗乾淨。差不多後她會站起來,將衣褲高舉過身子,先待肥皂水由衣物的毛細孔中流出來,接著再放入另一個裝滿清水的桶子裡,重複地將衣物在清水桶中舉上舉下地試圖將肥皂水置換出來。這也是最考驗體力的時候,尤其是那本來比她身高還要長的衣褲,泡過水後更是重得要命。而且一桶清水不夠,得輪流將桶子裡的髒水置換三次。三是重要的數字,除了是爸爸規定的,更要確保爸爸穿上時不會聞到濃濃洗衣精的味道。
接著是準備曬衣服。先在浴室裡用一雙小手費力地分段檸乾過長的衣物,裝入桶子裡,再提到陽台上。為了避免皺褶,她兩手會各抓著衣物的兩端,空甩個好幾遍,盡量攤開後再平整的掛上衣架。晒衣杆遠高於她的頭,她得努力掂腳尖才能掛上,晒衣杆上的衣物間要維持良好的通風等距,這些細節爸爸也會注意到。
當然還有最後一步,幫爸爸熨平襯衫及西裝褲。
他們家沒有熨衣架,所以她會在地板舖上熨衣布,將衣服攤開後先在上頭灑一點水,然後用沉重的鐵熨斗先熨開最大面積的襯衫底面,接著是襯衫前側,熨斗細心地來回穿梭在每一顆鈕扣之間的微小布料。下一個重點是肩線,需要將整件衣服沿著左右肩線抓起,抖一抖平放後,再熨平肩線連接領口的部份;最後是西裝褲,西裝褲最重要的依究是線:兩條長長沿著兩腿正前及後方的褶痕,還有近口袋兩側的褶線,線條的立體感必須熨出來。
爸爸每天還會花上半小時梳頭髮:在頭髮抹上厚厚的髮膠,用小平梳將瀏海往右側梳,頭左右地來回在鏡子前檢視,確定頭頂上的每一根頭髮都有遵守齒梳巡視後的整齊排列,再換上她熨好的襯衫及西裝褲出門。
但是為什麼最近媽媽只要一回到家,都在唸爸爸成日在外閑晃不好好找工作呢?她邊掃地邊想著。爸媽每晚愈吵愈兇,一不小心打起來就是她遭殃。
獨自做家事時,為了增添點樂趣,她會自導自演灰姑娘中被兩個姐姐及後母欺負的情節。「騎著馬車的親生父母,跋山涉水、千辛萬苦找到了這個家庭,最後把我接走。」她喃喃自語,這一段是她改編的。
只有當這一切例行家務事都結束後,她才能鬆一口氣的趕緊回房裡寫功課。進入小學後他們因家境又更潦倒而一連搬了幾次家,換了好幾所小學。在第一次考試時,她就意外地發現自己其實不需很用功就可以達到班上前三名,也感受到自己的反應比同齡孩兒快。而在那之後她更用功了,因為這是她唯一的成就感。最愛的外婆曾告訴她,只有用功唸書才能改變一切。她必須花費所有的心力來得到外婆的肯定,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搬回去跟外婆住。
門口有鑰匙轉動的聲音,大白天時間只有遊手好閒的爸爸會回來。
她趕緊放下手頭的作業,走到門口,大聲說:「爸爸,你回來了!」
之前她常常讀書正專心,懶得起身迎接爸爸,省下這步驟可不妙,她記取教訓。
「嗯,很好。」爸爸肯定地點頭:「來,過來讓爸爸抱一下。」
她走上前去抱了爸爸。
「親親爸爸。」
依照從小到大的規定,她惦高腳尖從爸爸的額頭親起,然後左臉頰、右臉頰、鼻頭,最後是嘴,過程不馬虎敷衍,有沒發自內心是會被感受到的;爸爸也會對她做同樣的親親順序,一樣點親了臉上的五個點後,再擁她入懷中稱一聲心肝寶貝。
只要是下午時間回來,爸爸就會逐一檢查她家事有沒做好。她一天比一天更小心仔細不犯錯。今天爸爸交待的所有家事她都沒忘記,應該沒有什麼好挑剔的。
沒想到打完招呼回到房裡沒五分鐘就從客廳傳來爸爸的聲音:丞丞,你過來。
她趕緊走到客廳。
天氣炎熱的夏天,客廳愈顯悶熱,平行視線是一個脫下西裝,只穿條內褲,露出啤酒肚的身體。
爸爸就在她正前方,她頭低低地在腦海裡跑過一遍所有的可能性,到底爸爸叫她過來會是什麼事。
「沒禮貌!我正要跟你講話,你怎麼不看著我!」爸爸劈頭就說。
她抬起頭來對上爸爸的雙眼。
「你剛剛跟我說家裡你都打掃過了? 」爸爸質問。
她點頭。
「點什麼頭,那是什麼怪裡怪氣的動作!回答我!問你問題就要用嘴巴回答。」
「是,我打掃過了。」她說。
「大聲一點,我聽不到。」
「是,我都打掃過了。」她提高音量,開始覺得哪裡不妙。
「那你跟我說,你做了哪些家務事。」爸爸繼續追問。
她依照回家後做的家事順序一一回答。
爸爸聽完後保持沈默,空氣凝結了一世紀之久 。
「來,你過來!」
爸爸調頭往前走了兩步,轉頭朝她揮著左手,右手指著窗緣一角。
「來,來,來,你靠近一點,看看這些是什麼?」
她靠近了看,不了解要看什麼,一臉疑惑。
爸爸用右手食指抹了窗緣與框架交接處的微小灰塵,再伸向她。
「這是什麼?」 爸爸問她。
「我說過什麼? 」爸爸又問她。
這兩個問題都比考試題目難太多。
「我剛剛都有擦過了。」她據實回答, 被質疑的她開始感到不耐與惱怒。
「你竟敢騙我!蛤?!爸爸逼問著:「看著我的眼睛,給我老老實實說一遍,你 有 沒 有 擦窗子?」
「我剛剛 真的 都有 擦過了!」一再地重覆同樣的問答,讓她越發不滿地學爸爸將一句話分段加重語氣。
「是誰教你用這種態度跟我講話大小聲的?我有這樣教過你嗎? 」爸爸怒斥著。
從小時候開始,怎麼一次又一次,她都不停努力地改進了,為什麼每一次都還是可以被找出錯誤。
她不禁皺起眉頭,愈想愈生氣,忍不住斜瞪著爸爸,超載的不滿情緒讓她翻了個白眼,不想再看著眼前這個人。
「你竟敢瞪我,還翻白眼!」爸爸開始厲聲痛罵:「你他媽的是從哪裡學來的,你媽教的嗎?你以為你媽是什麼好東西?」
爸爸每說一句站就膨脹一次,又高又大,由上往地下用鼻孔看著她。
她開始害怕,她的年紀讓她忍不住叛逆的言辭,過往的經驗卻也讓她知道得承受後果。
「我..真的...有擦......」她忍住委屈的淚水,語調開始歪歪斜斜地抖動著。
「還敢強詞奪理,愈來愈沒家教!」爸爸的每一口重重的呼吸都像是陣陣狂風掃過她的身子。
「你說說看,我有教訓得不對嗎?」
還在繼續責問的迴圈裡。
我真的有擦......她虛弱得不敢再發出聲音,卻又想為自己辯解,無聲地動著嘴唇說著。
「你剛剛嘴吧在動什麼,不要以為我沒看到。」
她緊閉起雙唇,咬緊牙關,握緊雙拳。
「你這傢伙,現在已經敢開始頂嘴,長愈大皮愈癢是嗎?你看看你自己這是什麼態度。」爸爸的一雙怒眼上下打量著她。
將嘴唇咬破,然後血就會流出來,這一直是她受委屈時最大的心願,但無論她怎麼用力地咬著下唇,她的委屈並無足夠力量讓她唇破血流。
「我之前說過什麼?」一字一字冷靜地從爸爸的口中吐出。
又來了,她沒回。
「現在連我問你問題你都敢不回答了。」爸爸提高了音量:「好啊,那我來提醒你。」爸爸停頓了片刻:「我是不是說過,教過你的事情沒做好就要處罰?」
「看來我今天不給你一個教訓是不行的了。」爸爸邊說邊用眼睛搜尋著什麼 。
「過去!」爸爸的頭輕輕地指向了廚房,「過去把藤條拿過來。」
她此時嚇得扭曲了面容,剛開始的堅固早己化不成形,緊張地哭了出來。
「爸爸, 爸爸,不要打我,我下次會注意的,我下次會改進的。」她拼命搖頭求饒,死硬站著不敢往前一步。
「哭,我還沒打你就開始哭?你現在可知道哭了,你以為哭就沒事了嗎? 別想用這一招。」爸爸語氣冷淡地說著。
「做錯事就要處罰,更何況你說謊,不好好教訓你是學不會的。」爸爸在重點字上加重了語氣。
「好啊!你不過去,那我來拿鞭條,你這下犯的錯又加重了一條。我 要 加 重 處 罰。」
爸爸站了起來,走到廚房,拿起鞭子,再轉身朝她走了過來。
「再哭,做錯事還敢哭!你覺得哭有用嗎?真是笨!我怎麼會生出這麼笨的女兒!」
「手伸出來!」如雷聲般的斥喝聲讓她嚇了一跳。
很努力地想要聽話,但雙手怎麼都伸不出來。
她開始嚎淘大哭,止不住悲傷地哭到嘴巴張到最大合攏不起,口水也流了出來,臉已經哭到快抽搐了。
「我看這鞭子太輕了,所以你才一直學不到教訓。」爸爸丟下鞭子,轉身拿起廚房裡的掃把朝她走過來。
「今天我要好好教訓你。」
「啊~~~!!」她嚇得拼了命地邊吶喊邊猛力地搖頭。
「爸爸不要......我知錯了.......」她身體跌跌晃晃地往後退,一直被逼到死角,畏著身子。
「你身體給我好好站著!」
爸爸步伐有力地走了過來,她退無可退,害怕得全身無力跌坐在地。爸爸一步邁前,左手拉起了她的一隻手臂連帶拉起她小小的身子,右手倒拿著掃把棍朝她身上揮下去。她愈是閃躲,棍子愈是起勁地落在她身上。
「你再扭啊!有用嗎?你就是不聽話,你就是敢頂嘴,沒做家事竟敢騙我,我今天就是要好好教訓你!」爸爸的每一句話都透過棍子紮實地傳遞到她身上,狠狠地。
「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 我看你下次還聽不聽話!」
「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 我看你下次還聽不聽話!」
「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 我看你下次還聽不聽話!」
她發狂般地尖叫,撕心裂肺的哭聲,呼天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