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耳朵的幾件小事|曉薇

面對面,眼鏡行老板直視著她,不停地左右平移視線觀察她的耳後,再輪番用手指頭往下掰動她的耳廓。有一種秘密被揭示的不安感,她裝做若無其事。趁著老板拿著她的眼鏡走到後方的小房間尋找工具的空檔,她將尾指末端塞入了上耳廓隧道的起點,用指甲像推土機般的鏟起長長隧道裡頭的灰積成土,接著再用姆指把卡在指甲縫中的灰塵往前方的空氣彈散。塵土歸依的儀式是她不安時的下意識反應:不知現在老板對她的觀感是否有所改變?尤其對她那其硬無比的耳廓。

她想起有一次她一碰到她的耳朵,下一秒就如摸骨大師般地判刑:「你哦~很固執。」一個轉身後他接著進行一場耳朵的軟骨功表演:就像是那製做小籠包的師傅,她一秒一步地用手指輪流將那餅皮般的耳廓由上到下各個部份塞進耳洞裡,塞好,包滿,直到成為完型靜止不動的包子耳雕塑。奇觀啊,但又不違和的就如她棉花糖般的個性,對事物無盡的包容。

餐桌上的她說起了過往墊高鼻子的經驗:為了不讓矽膠鼻模因地心引力掉下來,醫生會先切一小塊耳骨墊在鼻翼前端頂住矽膠條。只是沒想到她的耳朵從此變太軟,武漢疫情以來口罩都戴不太住,而且一年後那鼻模還是穿出了鼻頭。

不然她也想切掉一些耳骨讓個性變軟一些。

硬梆梆的固執拒絕聽。延綿不絕的小碎念一直是她的死穴,即使成了中年人,她還是常常不顧禮儀地在長輩面前用力地將食指抵住雙耳的耳屏,不聽就是不聽。後來她乾脆隨身攜帶那形狀如被截斷的第一節手指頭的橘色耳塞,每當受不了的煩燥聲音出現時,就將那一小截耳塞用力地壓扁塞進耳朵裡,直到整個內耳的通道入口都被堵住,與那外頭紛擾的世界隔離開來,這已成了她窒息之前的自救法。

固執的硬梆梆也不懂表達,情緒都弱弱地發洩在那耳塞上。有時泡泡棉材質的耳塞會被她一整排立在桌上,再用手指頭由左至右輪流向下捏扁後看那回彈的過程,就像是看一群小幼苗往上拔長的快播影片;有時乾脆就一整把耳塞緊握在手中成團塊,再將手心朝下張開讓它們從空中墜落,一群情緒蘊釀已久的舞者在墜地的那一殺那開始爆發,透過肢體扭曲盡情展現一支現代舞,短暫而有效療癒身心。

它們是她的救星,長期失眠怕吵的她愈來愈依賴戴著耳塞入睡。但耳塞這玩意兒就跟丟進洗衣機的襪子一樣的道理,永遠醒來後只剩一只甚至是兩只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日子裡,她總覺得床是個黑洞,忌妒著她與耳塞的親密關係。買來一對對的耳塞,一對對地逐漸消失,她只好再一對對的買進。有一回睡到一半時有人跟她說,快,趁現在把耳塞丟進床邊桌上的手搖杯裡再趕緊封膜,這樣醒來就不會找不到了。那一天醒來後她很努力地再睡回籠覺,想要再找到那個人,用力搖搖他的肩膀,求他告訴她耳塞們去了哪裡。

直到大掃除時更換床單,將枕頭套分離時的一個甩晃,枕頭落地的剎那她仿佛看到了一堆手指頭被菜刀切得噴飛在空中,這才知道原來耳塞們都在她昏迷中無意識地塞入枕頭下方的套子裡。

謎底揭曉後她的後宮妃子多到滿溢,每個晚上都像皇上就寢前翻牌子一般,從太監打開的抽屜中那露出的幾十對兩兩成雙整齊排列的鮮橘色手指頭收藏品,精挑細選出看來尚未被摧殘的一對鮮嫩耳塞侍寢。

在雙耳的附近將耳塞捏至可能的最小單位,趁它有動作以前趕緊推塞入耳洞中的最深處,耳塞就像充氣的氣球慢慢的膨脹。這等待的過程又像是麵團推入烤箱後漲起的過程,隨著外在的聲音逐漸衰減,她自己的任何小動作聲音反而會放大幾十倍。即便是那不經意吞口水的動作,此刻聲音清楚得就像是電影中的大怪獸見獵心喜時,吞嚥口水時所使用的音效。

話說這一夜的任務是要去測量舞台上12位女生的耳朵,從耳廓耳垂耳珠到耳屏的相對距離及大小尺寸,身為組長的她要從中找出最完美的黃金比例,耳朵可是一張臉輪廓中最複雜的部份,她想起那位一生懸命只做外耳雕塑的藝術家,她此刻也在仔細量測做記錄,專注地尋找這世上最完美的耳朵。

「嗯……嗯……嗯……嗯……」

空氣中傳來無數次在空蕩蕩客廳中反覆折射的單音,這嚴重干擾了她的任務,不得不張開眼睛來看看時鐘,都12點多了她的室友還在客廳跟曖昧對象通電話。睡眼迷矇的她試圖用癱軟的手指重新將耳塞塑形,再塞入。

膨脹變大……膨脹變大,直至將整個耳洞塞得滿滿滿。

沉澱著內心,她試著回愎到一個死人的腦波及心跳狀態,讓自己可以重新入睡。

然而此刻她只聽到自己煩躁的呼吸聲,其實更清楚聽到的是那隱約透露出來不由自主的焦慮及不平穩的脈象,甚至是那不經意發出的嘆息聲。

今晚什麼都是失效的,因為下一秒她又再度聽到了那個重複的單音。

「嗯...嗯……嗯………嗯…嗯……嗯……」

有時還夾雜著那笑聲。

「呵呵呵呵呵呵呵……」

就連那笑聲也跟平常那大粗嗓豪放的笑聲相差甚遠,在電話中她的音量減半又調弱力道變成輕聲的呵呵呵,而且每個「呵」的發音位置都稍有不同。

這一年來,她最常聽到的就是客廳傳來的就是這兩個單音。每次下班回家經過的長長客廳就如她長長的耳道,都得先忍受無數個「嗯」與「呵」的攻擊後才能抵達她的房間,隔著一層薄薄的木門,她的耳膜自動轉譯這些音符:這可不是單純的回應對方而已,這單音不簡單地源自於性能量強大的海底輪,上昇經過腹輪,心輪,再透過喉輪的共振所發出來的拉長尾音,還帶點空靈又溫柔的氣質,是對於電話那頭無論對方說什麼都帶著同理心所建構出來的深深認同感,怎麼聽都讓人餘韻猶存。

她知道啊,電話的那頭是個有家室、近70歲在父權主義下長大的男人,退休了沒事,需要另一個女人來刷存在感,所以才會不停不停地說著話,甚至沒給對方插話的餘地。好幾次她聽到她試圖在電話中表達意見:「我覺得呀….我覺得,」但對方又持續不停地說著,最後她聽到她放棄了,順著對方的話流飄走。

這女人跟她如此不同,總是似水般溫柔的覆蓋與包容著一切,然而每次回到家看到在客廳講電話的她,臉上蓋著一層霧矇朦的紗,又是如此迷人。美麗的愛情泡泡還在成長中,就像她那膨脹的耳塞,試圖睹住現實的可能。

而昨天才碰面的另一個她,獨自撫養小孩廿幾年,說起這陣子賀爾蒙失調,每個月不但大失血,最近還開始長出鬍子,跟她說到死都不要穿耳洞,因為下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要再當女人。而她自己則是穿了兩次耳洞,小學那一次因為沒照顧好發炎而閉合,長大後不死心地又再去穿了第二次,結果交了一個男友五年來表達情意的方式就是無時不刻用力彈痛她的耳垂,她後來出門再也不戴耳環,她不只不想當女生還不想再談戀愛。

又想起了另一個她,還有她跟她跟她說的話,延綿的話語順著耳廓的隧道,蜿蜒流動穿過了耳膜的水簾洞,流進了內耳的漩窩,不停迴盪著。

量測過程結束了,她中午找到了一間位在二樓半開放式巴厘島風情的餐廳,燈光有點昏暗,沒有其他客人。上樓時見到老闆娘,點了一份比薩及沙拉。老闆娘忙進忙出的,還要同時照顧一歲左右的兒子,一個肉肉不會走路的幼兒,可以感覺得出來脾氣很壞固執又難搞。他在餐廳靠近後方廚房的地板上,用棉被把整個身體蓋起來。等待餐點的時刻,她偷偷地掀開他蓋在身上的被子。他正低頭專心玩玩具沒發現。她慢慢地靠近,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他耳朵上的毛,很輕很輕,由上往下沿著耳廓外圍的毛,慢慢地舔了一圈,始終很輕地沒碰到耳朵。小兒子似乎感受到了,因為他雖然仍低頭玩玩具,卻可以看出微微的表情變化,應該是不抗拒了,她開始大膽地重新沿著耳廓外圍由上往下,用舌頭舔著他的耳朵,最後再用嘴巴去吸吮他的耳垂。

老板娘這時從廚房端出了沙拉,小兒子則轉頭跟媽媽說這星期六家裡沒人,他要約她來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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